夜 行
来源:世界华人文化传播网 作者:周存网 日期:2020/5/8 19:35:25 阅读:
我是一位上海女知青。
一九七一年,我只有17岁。
那年四月,一个暮春的黄昏,我在北大荒一个叫做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41团团部办公室门口焦急地等车。更确切点说,是想搭方便车回18连。我不知道有没有车,只是怀着一份渺茫的期待在那儿等着。来的时候,我在连队的大道口搭了一辆从19连开过来的“尤特”,到了团部,我就是在这儿下的车。我想,即使19连的“尤特”开走了,还有20连、21连……山里有好几个连队呢。
一阵寒风扑来,我打了个冷颤,把滑到肩上的红围巾紧裹在头上,缩起身子,朝着“尤特”可能出现的方向焦急地张望着……
大街上一片寂静,别说“突突突”的马达声,就连大道上的行人也很稀少。黄昏像一条狡猾的小狐狸沿着时间的边缘悄无声息地走着。暮色已然降临了大地,天幕上相继出现了星辰。
这么晚了,不会再有车了。我想。
此时,我在犹豫,是重新回到在团部加工厂工作的邻居费玲娣那儿住一夜呢,还是步行回连队?连队离团部三十多里路,大约要走三个多小时,我不怕累,我走得动。可是我又害怕一个人走夜路。因为路上要经过15连的松树林,那里面还有很多坟墓呢……然而,我又一想,早晨向班长请假时,说好今天一定会回到连队的,还是回连队吧,说不定在道上也能搭到车呢。
于是,我毅然决然地朝连队方向走去。很快就走到了位于10连的水库。夜色中,湖面上亮晃晃的,像是铺了一层银箔。因为走得急,我很快就走热了,便把围巾解下,搭在了脖子上,肩上的背包似乎越来越沉重了,我取下来,用手拎着走。那包里是一双妈妈刚刚做好的黑灯心绒面芝麻绒里系带子的棉鞋,针脚还是那样的匀称细致,此外,还有一斤挂面、一斤大白兔奶糖和一封家信。
“……你一个人在外,自已要照顾好自已,不要总把钱寄回来,想吃什么就买,想要什么东北没有的,就写信回来,家里一定给你寄去。……”
这封信,我看了几遍,已背出来了。想起这封信,想起父母亲人,我的眼眶就热得掉下泪来。
黑暗已完全笼罩了大地,星星也躲进了云层。朦胧中,只见一排黑黝黝的树影向后退去,要不是水库的湖面发出冷冷的光,恐怕伸手连五指也难见。我害怕这黑暗,害怕这叫人心跳的寂静。我想,家乡南京路上闪烁的霓虹灯拨几盏到这里多好啊!我忆起我那个虽拥挤但充满温馨的弄堂。现在,正值万家灯火的时候,家家都在吃晚饭吧,也许妹妹们又端着饭碗到了邻家,这两个野丫头,连吃饭都拴不住她们。妈妈呢,妈妈在干什么?或许放下饭碗边听着收音机边又做起了针线。爸爸可能还在路上蹒跚地走着,他患严重的哮喘病,走几步路就要歇一歇,加上工厂离家又远,每天上下班,光路上往返就要4个多小时,这会儿,也和我一样还在归途中呢。那么哥哥现在又在干什么呢?又在看书么?去年她下乡时,哥哥将自已心爱的书都送给了我,足有半樟木箱啊!漫漫长夜,就着小油灯,我与先秦的哲人、魏晋的名士、唐宋的诗人对话时,是多么地感激哥哥呀!
夜色渐渐清朗起来,月亮又在天幕上忽闪,深邃湛蓝的天空,照见了一片树林子。啊,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15连的松树林边上了,还没走进去,我已感到阵阵阴气袭来,我真的好惧怕,除了那新坟、老坟,我还怕那树林子里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,我还怕树林里猛地跳出个人来……
我站住了,可是我没有返回去。因为此时,我想起了鲁迅的小说,《捉鬼》“这世上原本是没有鬼的”,我信。同时我也坚信,树林子里不会跳出个人来,北大荒的老乡都是好人。我决计走过去。但我还是将红围巾重新围在了头上,因为妈妈说过,红颜色是“避邪”的。
然而,一轮满月偏偏地就在这时候升起来了,它照亮了这寂静的树林,灰白的小路,照亮了两旁的树木。它让我一下子看清了那新坆、老坆上的花圈、飘着串串白纸的招魂幡,我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,似乎野兽们已向我逼近……我惊恐地浑身瘫软,而后又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,我奔了起来。
我奔啊奔,终于奔到了我所在的连队地界,一条小溪旁。小溪在月亮的照耀下泛着银光,它可没有宇宙间的白昼黑夜,它永远欢腾着向前奔跑,撞击着水中的石块,不时还溅起一朵小小的浪花。我看见它,心情顿时平静了许多——我终于到家了。
我走到小溪边,用冰冷的水洗把睑,平一平心跳。我忆起,11个月之前,也是在这样的月明之夜,“尤特”从密山把我和我的同学们拉到了这里,也是趟过了这条小溪,当时我们十几个女知青哭着、喊着不肯下车……我们当时是那样的排斥这个地方,而今晚,我盼望它犹如船员在寂寞的茫茫大海中盼望灯塔。我向它倾诉:这一路我是怎样在黑暗之中一步步摸回来的,怎样在惊吓中奔回来的。
小溪的一边近处是山岗,山岗上种了一排杨树,在风的指挥下,那些树叶发出“哗啦啦”的声音,仿佛在说:“真不容易,平安回来就好!”另一边为丰沃的草甸子。此时,草塔头刚刚返青,中间的水泡子在夜色中泛着白光。我记得,去年夏天这里绿草如毡,草中开满了淡淡的小黄花,小黄花很小,朵不大,却很香……我默默伫立凝望着,忽然有些陶醉,有些恍惚,似乎一下子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,也忘记了刚刚经历的那些恐惧。
一阵夜风在梦呓中发出轻柔的呢喃,我打了个冷噤,脑子一下子又清醒了过来。我解开紧紧系着的红围巾披在肩上。这是人间四月天的季节,原本就应是春风沉醉的夜晚。我大步向宿舍走去,我发现,群山包围着的连队在月光下是那样地宁静,连狗吠声也没有。也是,停电的时候,它理应早早地打着鼾息,进入梦境的。
离宿舍越来越近了,窗户里的微弱灯光,依稀泄漏出我的那间宿舍还有人没睡。我反而放慢了脚步,感到一种从未有的自豪。夜走墓地,別说女孩,就是那七尺男儿又有几个能做到的呢?想到此,我笑了!而后,我又哭了!
那笑,那哭,是无法形容的!
后来在与老乡的闲谈中我才知道,松树林那一带经常有狼出没,我听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后怕,如果......我不敢想下去了,尽管已经时过境迁,我还是觉得头皮发炸,背冒凉风。俗话说,无知者无畏,如果早知道的话,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走这趟夜路的。
(作者:周存网)
世界华人文化传播网采编员 编辑部 周存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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